我在少林寺做了一辈子知客僧。
年轻那会儿,刚刚出家,老方丈问我想做什么,我就说做知客僧,老方丈笑了,同意了,我也笑了,从此做了一辈子。你问我为什么做知客僧?我还有其他的选择吗?做禅僧?天天在禅堂里面打坐,参那个不知是什么东西的禅,和蹲监狱有什么区别!做武僧?天天呼呼哈哈地练功,我可遭不了那个罪!去积香厨、去后山?我可不想受那份累,若是天天干些儿农活,与农民有什么区别,我还出什么家,这不和在家一样吗?还有一种执事,为少林寺理财,我有没有那个经商的头脑先不说,我可不愿意动那个脑筋,还不得天天睡不着觉啊!剩下的位置除了知客僧,好像就是坐在我对面的方丈了,当方丈我显然不够格,那我也就只能选择做知客僧了。再说了,就是我够格我也不想当方丈,为什么?我可不愿意操那份心!
你问我知客僧是干什么的?这么说吧,少林寺一切对外事务,与世俗打交道的一切世务,都由知客僧们打理。最简单的也是最日常的工作,就是在寺里负责接待香客。从少林寺清晨打开大门开始,到晚上送走最后一批香客关寺门为止,一整天我们知客僧都得在院子里忙活。忙活什么?正常一些的,回答问路、指引方向,卖香烛,指点上香,施主上香的时候我们敲木鱼唱经,想办法向施主化缘,出售各种小物件,解答施主们的各种问题,帮助有困难或是有特殊需求的施主。你问我什么是特殊需求?我给你举个最特殊的例子,有一次,一位女施主正在拜佛时早产,眼看着就要在大雄宝殿上生孩子,怎么办?陪来的家属都吓傻了,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,幸亏一位路过的老禅师用佛门狮子吼的功夫喊道:“谁会接生,有女施主要生了,谁会接生,快来大雄宝殿!”他功力深厚,声音传遍全寺各个角落,还别说,真有来进香的接生婆,赶过来指导家属把人抬到禅房里,顺利接生一个大胖小子。当然,这种事可以说是百年不遇。我们知客僧最常做的事情是,看见迷路的过去指路,若说不清楚,就带施主去;看见上年纪的过去扶一扶,别在寺里跌倒,出了问题可是好说不好听;看见有口角的过去调解一下,别在庙里吵闹。这么说吧,我们就是给香客帮忙的,香客要上香,我们给点着;香客要拜佛,我们赶紧去敲木鱼;香客要庄严,我们就打出幡来;香客要肃穆,我们就双手合什一言不发地陪着,当然表情也得是庄严肃穆。
说到这里,你应该明白我为什么愿意当知客僧了吧?我喜欢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,这可比坐禅、习武有意思多了。而且每天都在解决各种各样的问题,也容易有成就感哦。
做知客僧久了,什么事情都能遇见,渐渐地有些师兄弟就麻木了,对一切事情都没有感觉了,而我却做不到,我总是动情。看见那些从山下一步一叩头拜上庙来的香客,我总是心生慈悲,肃然起敬;看见那些穿得破破烂烂,拿出可能是他们毕生积蓄的一点钱要投进功德箱里的香客,我总是感觉到心痛,有时我会忍不住上前去劝他少捐一点,为此没少受各种白眼儿。看见那些衣着光鲜,大摇大摆进寺,拜佛的时候还腆胸叠肚的人,我总是心生厌恶,或者是鄙视。有一次,我听见两个香客私下里争论,少林寺的佛像金身是镀金的,还是刷了黄漆,两个人谁也说服不了谁,最后决定赌一两银子,抠一小块下来出去验证一下。我心理想,两个土财主,才有几个糟钱就眼里没有佛祖了,少林寺的家底可比你们家殷实多了,我们会拿黄漆糊弄你这样的土财主?算了,出家人不跟俗人斗富。但是他们要抠佛像我总不能置之不理吧?我告诉了旁边一位武僧,盯着点儿,结果这两个家伙因为破坏佛像被发现,被愤怒的香客们给扔出庙外去了。
有一次,一位女施主在佛前哭诉,求佛垂怜,让她丈夫病愈吧,她上有八十岁的公婆,下有未成年的儿女,一家八口,全指着她丈夫一个人做工养活,现在她丈夫病重,眼看一家人都没有活路了。我一边帮她上香,一边陪她流泪,一直到第二天吃饭的时候,想起来我还忍不住流泪,替她难过。其他知客僧都笑话我,说类似的事天天有,你这样多愁善感,用不了多久就得难过死了。正巧老方丈过来问是怎么回事,他老人家倒是没有笑话我,而是说:“人非草木,孰能无情?但是别只知道看戏掉眼泪——替他人担忧,想想自己如何从人生这些痛苦中解脱吧。”我没有找到解脱的方法,可是有了对付其他知客僧的说辞,谁再笑话我容易动情,我就引用老方丈的话:“人非草木,孰能无情?”
除了在庙里接待香客,需要出寺的事情基本也都是由知客僧负责,比如各种采买。我昨天下山去找裁缝,因为少林寺给所有僧人订做的僧袍做好了,我得去结账并顺便带几个年轻的和尚把僧袍运回庙里。为什么这种事情还得我这个老资格的知客僧去做?说实话,我顺便办点儿私事,怕交待别人说不清楚耽误了我自己的事。我问老裁缝:“上次说的要求你记得吧,是不是按照上次说的做的?”老裁缝语气不善:“这还用问!”然后用手一指:“这边是武僧的,这边是禅僧的,这边是知客僧的。”我赶紧告诉小和尚们装车的时候别弄混了,回去分发的时候按这个分。有个小和尚不理解,悄悄问我:“有什么区别吗?面料都是一样的啊!”我还没答话,老裁缝已经接话了:“当然不一样。武僧的前襟长一点,知客僧的后襟长一点,禅僧的前后襟同样长短。”这是按我的要求做的。小和尚更加困惑了,张嘴刚想问,我说:“此是禅机,自己慢慢参。”
年轻的时候我跟着老知客僧下山办事,后来是我带队下山办事,以我现在的身份和资历,我是可以不用下山处理这些琐事了,但我乐此不疲。为什么?我不好意思跟别人讲,庙里的和尚都觉得我特别认真负责,其实我只是找个理由名正言顺地出去逛逛。总在庙里,不觉得闷吗?现在的方丈是我的师兄弟,因此很关照我,有一次我听见他对别的僧人讲到我:“他人不在庙里,但心在腔子里;你们呢,人在庙里,心都不知道在哪里!”难怪他能当上方丈,就是高,我出庙闲逛还可以这样理解。
因为我喜欢出去闲逛,另一件差事我做的比所有知客僧都多,就是陪武僧下山办事。少林寺作为公认的武林盟主,经常要派武僧下山处理一些武林事务。若下山的是一位中年出家的武僧还好,他毕竟曾在俗世呆过,了解一些世俗的事情,若下山的是一位从小出家的武僧,俗世的事一概不知,就少不了我们知客僧陪同了。与车船店角牙打交道,打尖住店,雇车挑担,备办礼物,选东西、看成色、讲价钱,乃至到递拜帖,论是非,拉交情,讲情面,到最后把事情谈妥搞定,几乎都是我们知客僧的事,那些不通事务的武僧就是起个镇场子的作用。有武僧在,一般人不敢不给我们面子,若是真的不给面子,最终也谈不拢,那就不是我们知客僧的事儿了,下面武僧们就爱怎么出手怎么出手吧,我们知客僧就退到一边看热闹去了。等武僧把他们都打服了,我们知客僧再出来唱红脸的。江湖上很多难缠的事情,少林寺出面就是这样搞定的。
知客僧们都不大愿意陪武僧下山,出远门旅途辛苦不说,还得沿途照顾武僧,好像是武僧的仆人一样。我不那么认为,有一次和其他知客僧谈到这里,我说:“比如你家里养驴,你得照顾它吧,能说你地位比驴低吗?”结果这话惹祸了,武僧们把我告到方丈那里,说我背地里骂武僧是秃驴。方丈替我辨解说:“他不是有意的,若是有心骂武僧,他肯定会骂别的话,不会这么骂,因为他自己不也是秃驴嘛!”结果为了平息众怒,方丈还是罚我面壁三天。
其实,后来武僧们对我印象都很好,凡是和我一起下山办过事的武僧都对我赞不绝口,因为我不仅能把途中各种生活琐事安排得明明白白,让同伴过得非常省心还非常舒服,途中我还能给他们介绍各地的山川风貌、传说掌故、风土人情,使旅途一点也不寂寞。武僧们多是直性子人,因此觉得我这个人非常好。
老方丈似乎也看出我喜欢出门,武僧出远门的时候他老人家往往点名让我陪,别的知客僧正好不愿意去,而我却是求之不得。时间长了,还有和我一起出过门的武僧主动要求方丈派我同行,于是乎,那些年我一年都在少林寺呆不了几天,走遍了大江南北。唱主角的武僧回回换人,给他们唱配角的却一直是我,结果是我在武林混了个脸熟,渐渐地我成了武林中有威望的人物,我一出场,感觉不象是我陪同武僧来办事,倒像是我代表少林寺出面,武僧是我的保镖。你问我功夫怎么样?那是稀松得不能再稀松的了,这么说吧,也就比没练过的强。不仅是我,少林寺的知客僧功夫都不好。为什么?方丈专门调不喜欢习武的作知客僧,他说,功夫好的人必然不能忍辱,知客什么人遇不到,一时忍不了,与香客争斗起来,成何体统。若是总有知客僧和香客打架,谁还到我们庙里来上香?
我虽然是乐此不疲,但后来年纪大了,方丈说,让我这个年纪的知客僧去服侍比我年轻得多的武僧,不仅让外人说少林寺不知敬老,也让年轻的武僧不舒服,后来才渐渐地不用我出远门了。但我却一直怀疑,方丈这么做,与我最后一次出远门发生的事情有关。
那是去泰山参加武林大会。方丈很重视,派般若堂首座、罗汉堂首座带队,少林寺一次派出两位首座,这已经是多少年没有过的事情了,还派了十八罗汉随行。由于下山的僧人比较多,方丈点名让我作为此行的总管随两位首座下山。临行前方丈嘱咐我,此行可能会动武,让我诸事小心。我明白他的意思,一行中我年纪最大、武功最差,他怕打起来武僧照顾不到我,让我自己机灵点儿,看事情不对赶紧逃跑保命。
到现场我们才发现,还有南方宋朝地界的武林人物到来。我觉得事情不对劲,暗中找一些熟悉的人了解情况,才发现,是宋朝暗中操纵这次武林大会。随着蒙古不断南下,金朝对山东一带的控制力削弱,宋朝觉得有机可乘,想乘机夺取山东,这次武林大会就是要压服当地武林降宋。而且有传言,说宋朝方面已经与山东势力最大的教派全真教联系,邀请掌教真人长春子邱处机去宋朝首都杭州。我和两位首座商量,都觉得少林无论如何不能参与,少林寺所在的河南一带,随着金朝迁都开封,控制得越来越严密,若是金朝发现少林寺参与投宋反金,岂不是惹来灭门之祸。结果是少林不肯与盟,对方不放我们下山,最后动起手来。关键时刻,是我喊了一句:“江湖自有江湖的生存之道,依附朝廷讨生活的哪个有好结局?”打动了很多人。这时候我在武林的影响力就体现出来了,很多门派站在少林寺一边,硬是杀出一条血路,冲下山去。但对方的伏兵以硬弩乱射,敌我双方都死伤无数。逃出包围之后,我假装自言自语:“他们哪里弄来这么多硬弩?而且是宋朝制式的,这在军队里也不容易搞到啊?”实际我是说给旁边一位朋友听,我知道他与当地金朝官员关系密切。果不出我所料,他立即报信给金朝官员,说有大量宋军化装潜入,地方官员马上出动部队清查,真的发现埋伏我们的是宋朝精锐禁军,一直追杀到宋朝境内,导致金宋之间再一次爆发战争。事情闹到这一步,方丈自然不愿意我再出现在江湖上了。
实际上,我也不愿意出去走动了。虽然行走江湖多年,我还真的是第一次亲身经历这种大规模血拼,那种惨景令我终生难忘。回到少林寺之后,我常常问自己,人们打打杀杀究竟是为了什么?难道不是杀人就是被杀,这就是江湖的宿命?每次回忆起那天的景象我都觉得心痛,我这么说不是形容,是心真的痛,以至于我找方丈给我看病。
方丈告诉我,一切都是因果,杀人、被杀是因果,我的心痛也是因果。“为什么别人不会心痛?我种了什么因才得了这样的果?”“师弟阅尽人生百态,还能保住慈悲心不变,这是难得的善因啊!有了这个善因,才容易得到证悟解脱的善果。”“那又如果证悟,我没参过禅啊。”“师弟不用想参禅的事,那是狗屎橛!想想,是哪个每天看见屠杀的场景?又是哪个的心在痛?”“是我啊!”“师弟现坐在我对面,又是哪个回到那天的场景的?是你从我这里出去之后要去那里吗?”我茫然。“你感觉心痛,真是那一团血肉出了毛病吗?若是那样,你现在还能好好的坐在这里吗?若不是那一团血肉,你感觉痛的心又是什么?”我在思索,想起达摩和慧可的故事,方丈又问:“是什么觉得心在痛?”
正在这时,少林寺的钟声响起,第一下钟声,就如同震雷直接轰碎了我的肉身,又如同在我脑海中响起,如爆炸般,觉得脑海瞬间无限扩大,似乎我与天地融为一体,我就是这一方天地,又如同轰碎了原本束缚我的一切枷锁,我一下子轻松了。这一生印象深刻的无数场景浮现,但又随风而逝,我也看见了那天的场景,但不再心痛,而是无喜无悲,淡淡地,越来越淡,尤如滴落水中的墨滴。喜乐像是一把扫箒,把一切从心中扫去,扫过之处唯余喜乐。我忽然“看见”了传说中的少林神僧,原来他扫地百年,扫的是喜乐啊!这一切好像持续了很久,其实仅仅是一瞬间,因为第二下钟声把我拉回到现实中来,正好看见方丈笑眯眯地看着我,问:“哪个是大和尚本来面目?”不知不觉中我已经泪流满面,喃喃道:“原来如此,原来如此。”